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藍(lán)的灰的海

文章來源:本站原創(chuàng) 發(fā)布時間:2015年10月16日 點擊數(shù):

◎藍(lán)的灰的海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 韓倩雯 高三(23)班

原載于萌芽書系《天空之上》 人民文學(xué)出版社        

 

◇ 凌晨0

 

“走近了。你看你看,走近了?!?/FONT>

“可是,我什么也看不見……”

“……”

“你看到的是海么……藍(lán)的海,藍(lán)藍(lán)的海么……”

“不完全是,我似乎看到了一個……夢幻般的旅行?!?/FONT>

“那——會是一個怎樣的旅行呢……”

海潮的聲音“嘩”地涌起。我看見凌的嘴唇徒然抖動,所有的聲音都被海浪吸去了,然后凌的身體變得單薄,如一張錫紙般隨風(fēng)晃動。最后似乎是消失了,只有錫紙抖動似的聲音,單薄地掛在海腥味蔓延的空氣里。

醒來后,我站起來看向窗外的黑暗,一個身穿黑風(fēng)衣的男人走過去,頎長的身影拉長了從路燈下方倏地掠過。他在黑暗中發(fā)出一聲咳嗽,他突然開始奔跑,黑色的風(fēng)衣在空氣中四散開來,他整個人就像夜色中懸浮著的一只黑氣球。

窗簾在夜風(fēng)中飄向窗外,在黑色的風(fēng)中扭曲翻滾,我注視著夜色中那只飛速漂起的黑色,驚恐地抓住窗簾。這個時候,整個城市像背過身去的大片陰影,它把這座空城交給了我和那個男人漂浮的身體,還有一對銀色翅膀似的窗簾。

是的”,我打開電腦,手指在鍵盤上用力敲擊:“每天這個時候,他都會出現(xiàn)。他會咳嗽一聲,然后開始奔跑。他的影子從一個個路燈下飛速掠過,他的影子在蒼白的燈光下拉長又縮短,縮短又拉長。在路的盡頭,我可以看見一圈黑色,緩慢地滲進夜色中。我會看見他,像一只黑色的蝙蝠,撲向了快要死去的黑夜。”

輸入完這段字符,我抬頭看鐘,壁鐘的指針像兩只手臂,牢牢抓住12點的刻度不肯松開。這個時刻,我的鐘就會停止。我需要給他們重新裝上電池,以讓它們能夠走到下一天的凌晨。然后在那個男人魂魄般的身體出現(xiàn)時,它們又會停止。

每天夜里,我可以聽見窗外有海潮涌起的聲音,我的整個頭部都像有泡沫在里面接連裂開。我閉上眼睛,凌的聲音就會被海潮覆沒,然而他張著嘴,極力地想告訴我什么。他的嘴在一片蔚藍(lán)中徒然張著,像是一個巨大的黑洞。

這時候我會醒來,揉著頭發(fā),揭開被子在黑暗中坐會兒,喝一點水。我總覺得,凌是想對我說些什么的,他為什么死,為什么要在夢中給我講同樣的話,為什么每次說到重點,就會有海潮如同一只巨大的手掌將他的聲音毫不留下地拍下去。

而,為什么每每這時候,窗外就會響起一個男人的咳嗽聲。一切一切都像不期而至,又像是命運之手?jǐn)[弄好的。我從黑暗中站起來,只是想看清那是一個什么樣的人,他卻如同旋風(fēng)中一只巨大的鳥,抖開翅膀便飛去了。

 

◇凌晨1

 

這將是我住在這個海邊城市的最后一夜。以后,在我的生命中,我再也不愿意聽到海浪涌起的聲音。因為對我而言,那無異是死亡的聲音,它誘惑了凌的生命,他年輕的生命被擱在大陸架上,睡著了被海潮推向更深處。

 

現(xiàn)在我需要凌留下的筆記本電腦和打印機,我需要這段記憶來度過剩下的生命,我情愿背負(fù)著這個沉重的十字架,一步一步地離開這個海邊,我只等待黎明的光芒投射下來,等著打印機緩緩?fù)鲁鏊鼈?,這一沓A4紙將是我唯一不忍丟棄的行囊。

我坐在黑夜之中,打開文件夾,眼淚逐漸掉落下來。

凌對我說過的話在銀亮的屏幕上聚成一片。

 

“我會選擇自己消失的方式,我希望消失在大海里。

 

因為唯有海是可以平靜可以洶涌的,我們的尸體會和潮汐一起再做最后一次旅行。從大海的這頭飄向那頭,你的身體會去一個你活著的時候無法猜測到的一個地方,當(dāng)人們發(fā)現(xiàn)你的時候,你的身體虛腫著,肺里吸滿了海水?!?/SPAN>

 

因為世界上的任何一次旅行,都沒有比和潮汐一起更讓人興奮的了?!?/SPAN>

 

看見海的時候,我的眼前似乎不是藍(lán)色的,我似乎看到一只具有魔力的手掌一步一步逼近,想要將我拽下海去,就在它靠近我的脖頸的那一刻,整個海面突然痙攣,它便迅速被卷回其中。

 

我始終站著,站著,我希望海將我?guī)ё?。如果我靠近它,一步一步地自己沉下去,會有很多人來猜測我的自殺。他們會牽涉到你,牽涉到很多原本不相干的人。我要海將我?guī)ё撸袷驱嫶蟪鞘兄幸粋€尋常的車禍一樣,我希望我的死是一個偶然?!?SPAN lang=EN-US>

 

“對,僅僅一個偶然。不會有人關(guān)心除死之外的任何一樣?xùn)|西。死,作為一個事實被他們所接受。我要他們說‘瞧那個可憐的人,興致勃勃地去海邊玩,一失足永遠(yuǎn)留在了海里’。那樣不管是誰,包括我的父母包括你,都會很快地將我遺忘?!?SPAN lang=EN-US>

……

暮,你看海潮在沙灘上的樣子,像不像一只藍(lán)眼睛的巨獸,那些泡沫,像不像從巨大的眼睛里流出的淚水。呵,暮,我真想替它擦干眼淚。真的很巧合,它的眼淚和我們的,構(gòu)成居然是相同的。”

凌曾經(jīng)一定要我叫“暮”這個名字,我不喜歡,我很不喜歡。因為這個字或多或少地帶有一種劫后余生的意味。但是就在我終于鼓起勇氣想對他說不要再這樣叫我的時候,他失蹤了。

我的眼淚順著臉龐流下來,我抱著肩膀縮在黑夜里,終于壓抑不住大聲哭泣起來,在滯重粘稠的海腥味里,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像循著一條曲線往上升,一圈一圈地升上城市高空,在空中虛弱地抖動著。他那邊的寂靜在我的心里像是一個回聲。

我沒有找他,就算我把整個城市變成一張掛圖掛在眼前,我也無法尋找到他。他是死了,我知道他是死了!我?guī)Я诵╊伭虾鸵恢М嫻P來到海邊,我跪在白色的沙灘上,在一只白色的巖石上用藍(lán)色寫了他的名字。

?!?/SPAN>

當(dāng)那一團藍(lán)色在巖石上跳出來的時候,我害怕地捂住了眼睛。那個字不像是我寫的,一點也不像,它就像很久之前就扎下根,然后,然后在這一秒突然長出來了一樣。波浪一層一層地爬上沙灘,它們深藍(lán)深藍(lán)的目光落在我臉上,它們似乎想向我靠近,等我抬起頭看去的時候,它們像是中了子彈迅速躲了回去。

我跪在沙灘上繼續(xù)寫著:“這是你旅途的起點。我將收拾東西踏上旅程,去你可能抵達(dá)的任何一個終點。 —— 暮”

我的手指從一個又一個的巖石上依次撫過,恍然間仿佛看見凌彈鋼琴的手指,細(xì)長的手指在琴鍵上揚起落下,整個鍵盤如同起伏的波浪,散發(fā)出海的氣息。那一瞬間,在寧靜的海邊,我抱著膝蓋仿佛聽見熟悉的音符。一顆一顆地從天空中落下來,我的眼前起了一層厚厚的水汽,隔著水汽,我看見凌坐在鋼琴旁,他的手指依然揚起又落下,在他的手指下方居然是一條狹長的海岸線。

“凌——”我的聲音在空曠的海灘上響起,海的那頭有回聲輕輕地傳過來。

站在原地我聽見清晰的兩聲“ ……凌……”

“……凌……”

我以為那是他給我的回應(yīng)。我的腿一下子彈出去,細(xì)碎的白沙從腳底揚起來,我像是從煙霧中奔跑出去,直直地向著凌的那一片水汽。我的鞋掉了,我赤裸著腳在奔跑著,遠(yuǎn)處有海鳥“呀呀”的叫聲,遠(yuǎn)行的船只揚起小小的一片帆,整個海如同一只巨大的懷抱,張開手臂把天空攬在懷里,波浪落下的瞬間露出高高低低的礁石。整個世界像是一卷藍(lán)色的畫布,我往前靠近一米,它的卷軸就再打開一米。

我的身體突然猛地一沉,緊接著就像有一只手托住我,腳底無法踩到一個堅硬的物質(zhì),我的身體在一個冰涼的世界里漂浮,胸腔里涌起一大片苦澀。眼睛也看不清楚。我的耳邊仍然回蕩著凌的鋼琴,甚至包括他手指與琴鍵的摩擦我都能聽見。旋律哀婉綿長似一條沒有盡頭的線,但是我的眼睛看不見了,他的臉?biāo)氖种?,我都看不見了,我只看見他手指下的波浪,他的手指從上面揚起,再也沒有落下來,只有指尖的水一滴一滴地落下來,連同一個巨大的波浪吞噬了我。

 

“當(dāng)——!”

墻上的壁鐘鐘擺撞擊了一聲,我抓住窗簾害怕地靠著墻。凌晨兩點,已經(jīng)是兩點了。我該打開第二個文件夾,但是我的手指在鼠標(biāo)上方顫抖著,我的身體似乎還是在海里懸浮著,我無法從記憶冰涼的海水中抽出身來,支撐著自己打開下一個文件夾。

 

◇凌晨2

 

現(xiàn)在我開始打開第二個文件夾。一張張照片在屏幕上方閃爍著,凌微笑的樣子,凌難過的樣子,似乎連同他的聲音都隨著這些平面發(fā)出來,在空蕩蕩的房間里盤旋,如黑色的海鳥。

凌站在伸進湖的巖石上,滿臉堆笑要我給他拍照。銀灰色的湖水浸著他的褲腳?;野椎奶炜赵谒纳砗笱由?。他一身黑衣站在那里,張著雙臂,像是一只沖向黑暗的鳥。

我的心猛地一顫,我聽見窗外的街道上重又響起一陣空空的足音,那足音是那么飄渺虛幻,那樣地不真實。我站起來,突然看見那個黑色風(fēng)衣的男子定定地立在房間對面的路燈下,燈光如同水銀在他的肩上傾瀉,他忽然緩緩地轉(zhuǎn)過臉來,那水銀樣的光又在他的臉上閃爍開來。我害怕地叫出了聲音,迅速推起窗戶合起窗簾,然而窗簾拼命地甩在玻璃上,像要摔破玻璃跳出去。我在黑暗中摸索著,在墻壁上尋找電燈開關(guān),可是怎么也找不到,我的手指徒然貼著冰涼的墻,透過窗外的微弱燈光,我可以感到那個黑色的陰影還在那里。他的眼睛似乎焦灼地燃燒著我的眼睛。

 

我顫抖著抓住鼠標(biāo)的手,幾乎是用盡全部力氣點擊了一下。

        我看見凌的手里拿著噴漆,我拿著顏料和畫筆站在他的身邊,我們的臉上都掛滿了油彩,像是古老城堡里的精靈。凌的身后,有一大片被他噴地五顏六色的巖石。他甚至在一塊最大的石頭上噴上了我們的名字。

        ——“凌 和 暮”他指著它說,“嗨,還真是省錢啦,以后死了就葬在這里。我可是真的真的很討厭城市郊區(qū)那些工工整整的墓地,連死人都要排隊?!?SPAN lang=EN-US>

        我只當(dāng)是玩笑話:“能夠天天聽著海潮睡覺也不錯,雖然永遠(yuǎn)也不會醒來?!?SPAN lang=EN-US>

        凌突然抓起小刀小心翼翼地刮去了我的名字,我抓住了他的手臂:“凌,為什么不帶上我呢?為什么要刮去我的名字?”

        他似乎是笑了一下:“我……我,暮,我不想你和我一樣。我,其實是真的厭倦了這個世界,雖然每天清晨我也強打起精神,可是……它還是一樣地令人乏味。在城市的墓地上,死人和活人在搶地方。那些人還活著就把自己的墓買下了……人死了,為什么還要用一種方式希望別人永遠(yuǎn)記得自己……那個高價買下的墳?zāi)梗鋵嵶罱K還是要消失的……”他把手輕輕放在我的肩上,“但是,我絕不希望你和我一樣……暮,你要好好活著……因為,我們死的時間,永遠(yuǎn)要比活著的時間來得長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 “凌,可是你為什么會說出這樣矛盾的話呢?”

        “……因為,我已經(jīng)知道自己似乎是無可救藥了。我也知道這么活著實在太痛苦了,可是我已經(jīng)沒有辦法了……”他將手臂支在巖石上,頭無力地抵在上面,然后閉上了眼睛,“所以,暮,不要學(xué)我,千萬不要學(xué)我!”

 

        下一張圖片,是凌的生日聚會。

他坐在人群中央安靜地彈鋼琴,周圍的人或鼓掌或張大驚異的嘴,在這一群手握賓治和葡萄酒的人群里,似乎他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人。只有黑色的冰冷的鋼琴才能和他一起。音樂適合獨居,它們似乎不太適合群居,太熱鬧容易蒸發(fā)它們的水分。凌的鋼琴,似乎只有孤獨著,才能夠充溢著水分。

那天晚上,凌對我說:“我希望我的鋼琴,能夠不淪為嘩眾取寵的工具。那么憂傷的曲子,他們聽著喝著酒大聲喧嘩著,還對我豎起大拇指說彈得好。如果不能聽懂,那么就不要說好?!?SPAN lang=EN-US>

他倔強的臉在夜色的燈光中閃閃發(fā)亮,但是眼睛里似乎閃過一絲失望的淚水。

“可是凌,這個世界上不可能有什么絕對自由。包括你我,包括世界上的每一個人,都不可能。自然界有它生存的規(guī)則,我們只有適應(yīng)?!?SPAN lang=EN-US>

“不,我適應(yīng)不了!”他在夜色中吼出聲來,“我永遠(yuǎn)也無法適應(yīng)!”

“凌——!”我打著他的背希望他清醒些,“一樣?xùn)|西,你如果真正喜歡,就把它藏起來,然后你可以利用你不喜歡的東西去換得以生存下來的東西。”

“暮,我想去海邊。我實在是需要安靜了……在這里,我是無法獲得安靜的?!?SPAN lang=EN-US>

“還是去找心理醫(yī)生……”

凌粗暴地打斷我:“我不認(rèn)為我有什么?。∥矣惺裁床。 ?,現(xiàn)在你也認(rèn)為我病了嗎?連你也認(rèn)為我病了么……”

“不是……”

他不給我回旋的余地,大聲說道:“比起那些虛偽的阿諛逢迎的人,比起那些自己還活著就擔(dān)心死了沒處擱的人,是我有病,還是他們有?。俊?SPAN lang=EN-US>

從這一秒開始,我就被命運的手給攫住了。我知道凌是不會安靜地老去的,他一定,一定會在某個我眨眼的瞬間,選擇他的死亡方式。我也不喜歡這樣活著,我不喜歡熱鬧,不喜歡捧著笑臉揣測別人的心思以獲得“較好的人際關(guān)系”。所以我孤獨著,但是我知道生命的短暫與不易,我不會選擇自我終結(jié),如果凌去了,那么我的世界就會在瞬間坍塌,我的世界就會像接收不到信號的電視機,永遠(yuǎn)抖動著黑白交疊的雪花。那一瞬間,我抓緊了凌的手臂,然后眼淚就開始滾落。他的手臂是這樣冰冷,是這樣極易被融化掉。

 

窗外的天空逐漸滲出些微的白色。我聽見頭頂?shù)谋阽姟爱?dāng)”地響了一下。最后決定將這幾張圖片打印出來,我把它們放進一個嶄新的文件夾,和凌的話語放在一起,我一定要等到天完全亮的時候,讓打印機將它們緩緩?fù)瞥鰜怼?SPAN lang=EN-US>

我抬起頭看了一眼掛在墻上的鐘,移動鼠標(biāo),打開“凌的影像集”文件夾。我知道,接下來的這一個小時里,在那些活動的過去里,時光將以更快的速度吞噬我的心臟。就像藍(lán)色巨獸一樣的海水吞下一個細(xì)小的貝殼一樣。

 

◇凌晨3

        “咳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 “……咳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 我又聽見那個出現(xiàn)在無數(shù)凌晨的咳嗽聲。那個男人還沒走,一定。但是剛才的恐懼似乎只是一瞬間。這個時候,我情愿他就是凌,盡管我已經(jīng)肯定凌死了。就是他的魂魄來找我,一點一點殺死我,我也愿意。因為即使和他的魂魄在一起,時刻都知道自己會死掉,也比在人群中不知所措要好。

         可是我沒有勇氣拉開窗簾,和他對視,哪怕只有短暫的一秒。

         我繼續(xù)按我的鼠標(biāo)。

         凌的臉更為清晰地浮現(xiàn)在屏幕上方。他在屏幕上笑著。他的身后綻放著無數(shù)煙花,他的嘴唇不斷變化講著什么,但是人群歡呼的聲音讓他的臉像是在演一場啞劇一樣好笑。那次凌看完這段視頻,突然遺憾地叫了一聲:“我的新年愿望啊——我的新年愿望就這么沒了?!?SPAN lang=EN-US>

         “愿望說出來就不靈了。

         鬼話。那些閉著眼睛的,他們的愿望又有多少實現(xiàn)了呢?如果自己想得到什么想擁有什么,就說出來,要不然心臟就空的太難受了!”

          其實我們的愿望只是如同煙花在高空中的一閃,它們之所以美好,就是因為即將墜入長時間的虛無。而我們的愿望,為什么只對心說,因為太脆弱,因為禁不起嘲笑和愚弄。

         我喜歡凌這樣,說出來的話被風(fēng)一吹就散了,何必總是壓在心底,如錐尖一樣緩慢地刺痛著。

         當(dāng)海風(fēng)吹起的時候,我們都會沉默,因為我們面對的看似一望無際的海洋,其實還不是世界的全部。世界那么大,龐大的輪船在平靜的海上只能是一個小小的三角形,消失了它銳利的輪廓。

         所以當(dāng)凌失蹤的那個夜晚,我沒有去找他,因為海這么大,我該怎樣才能找到他。附近的漁民告訴我在沙灘上,又出現(xiàn)了一具被海水沖上來的尸體,他要我去看看是不是凌的。我沒有去,因為我知道凌的身體不會這么快就回來,他一定還在漂浮,還一定在某個旅途中,他會去最遠(yuǎn)的一個岸,因為他的心是所有溺死者中最寬廣的,就是因為太寬廣,整個世界都容納不下他。

         短片中,凌的笑臉和煙花的明暗交織在一起,像是在預(yù)告這兩者之間的聯(lián)系。我把短片放進手機的存儲卡,煙花、凌,我生命中最美好的兩樣?xùn)|西,帶著它們,我要去最遠(yuǎn)的海岸,為經(jīng)歷了很久旅程的凌輕輕撫上眼睛。

 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 房間外面的走廊上忽然想起空曠的足音。我抬頭看見壁鐘上顯示的時間。沒想到這么早旅館就有人起來了。我拉開窗簾,路燈已經(jīng)熄了,我看見對面的路燈下什么也沒有,像是什么都沒有發(fā)生過一樣,只在路面上飄著這幾片銀杏樹的枯葉。

我開始懷疑自己是否又產(chǎn)生了幻覺。

但是我知道自己是安全的,因為這間房間的鑰匙,只有我和死去的凌身上才有。只要我不愿意出去,我可以隨時將自己鎖好關(guān)牢。等到覺得自己恢復(fù)地差不多了,再跑出去和一些不多的人打交道。這就像定期發(fā)作的疾病,需要一段時間的療養(yǎng)和恢復(fù)。

我現(xiàn)在實在是太累了,整個晚上實在是流了太多的眼淚,想了那些原本不該再記起的事情。我該好好地睡一覺了,我的眼前像是突然飄起無數(shù)螢火,然后我閉上了眼睛。那些螢火就在我的腦里飛起,在我的夢里邊飛著,像雪花一樣四處落著。

我又開始夢見那片海,夢見那一次在海邊的幻覺。白色的海岸線,白色的巖石,白色的沙灘,巖石上隨處可見的噴漆涂鴉,還有凌的鋼琴。但是在那樣的幻覺中,我很快醒過來了,盡管海水已經(jīng)幾乎吞沒了我的身體,海水已經(jīng)灌進了我的胃,海草在飄搖似乎想將我纏繞住。但是我突然醒過來,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跑到這兒,我只是想接近我唯一的凌,我卻接近了海洋和死亡。

我開始瘋狂地往岸上游,冬日的大海雖然平靜,但是如同冰窖一樣無法讓人幾乎無法動彈,我的身體凍僵著,我奮力抓住海中的一支標(biāo)桿,身體隨海水的起伏而晃動。我呼叫著,我感到自己像是要死去了。于是我緩慢地松開手,我在海洋中沉下去,我想找找看,凌在哪里,這生命終結(jié)的最后一場旅行,我必定要和你在一起了。

我似乎是暈了很久,我居然醒過來了。我發(fā)現(xiàn)自己躺在床上,陽光從窗子投射進來斜坡似的投在被子上。突然看見光,我的眼淚落了下來,這光芒對我來講是多么柔和多么重要啊。我知道有人救了我。

可是我根本不知道是誰。不會有人愿意在冬天的海上站著,更不會有人愿意在冰窖一樣的海水中,只為去救一個快要溺死的人。但是我的心一直想要尋找他,我知道這個人一定很重要,他像是我生命中一到潔白的海岸線,他會告訴我什么是真正意義上的終點。海岸線不是終點,它會推移,它會潰散。所有以為那是終點的人,都被欺騙了被蒙蔽了,那只是一到死亡線。像潔白的鎖骨一樣。

 

◇凌晨5

 

醒來后,喉嚨里有一種粗糙的疼痛。我連聲試了幾次音,喉嚨才可以勉強發(fā)出音來。墻上的掛鐘“當(dāng)”地叫了一聲。

我實在不能等了,我打開文件夾,將所有的文件放到一起,點擊了“打印”。

一張又一張A4紙從打印機里吐出來。我甚至沒有力氣去接住它們,于是它們一張一張地,如同飄零一般“嘩嘩”地往下落,散向整個地板。我看見凌的話,看見凌的臉,看著這些碎片一片一片往下掉。掉在地板上面。

我像是在看一卷殘損不全的電影膠片。黑白交映。

我更不能再忍受了,我的眼淚又一次滴在這些紙上,打印發(fā)出巨大的噪音讓我的心更加難受。沒想到我們的過去,到頭來只不過是這地板上凌亂的紙張。我把頭埋在桌上哭泣,我看也不看直接伸手按了“高速打印”,整個房間里是機器嘈雜的聲響和紙張不斷飄落的聲音。

我似乎聽見門響了一聲。

“幻覺!又是幻覺??!”我抱住自己的頭,瘋狂地晃動著。頭里像是有一堆銹蝕的零件,在頭蓋骨上不斷地撞擊撞擊。

突然打印機的聲音停止了。

“不可能,不可能這么快就結(jié)束的。”我支起疲憊到極點的身體,試圖去摸打印機的按鈕。就在這個時候,一只冰涼的手覆在了我的手上。

我抬起頭,那一瞬間我的身體猛地一沉,我倒在了地板上的無數(shù)紙張中間,紙片發(fā)出“窸窸窣窣”的響聲。

那個穿著黑色風(fēng)衣的男人,他站在了我的面前!

當(dāng)他放下帽子的時候,我驚呆了。淚水順著我的眼睛我的鼻梁我的嘴唇往下淌,我的手指猛地都收緊了,我抓住滿地的紙片,拼命地咽著眼淚,喉嚨里像是堵著一只堅硬冰涼的塞子。越來越多的淚水涌上塞子,最后像是被一只手拔去了,我的哭聲在房間里迅速決堤。

“是我。凌?!?SPAN lang=EN-US>

我抓住滿地的紙哭泣,我大聲地哭著,我根本不能夠回答他的任何一句話。

“……我回來了?!?SPAN lang=EN-US>

我依然是哭,我的哭聲像是突然被臺風(fēng)卷起的海水,一圈一圈地上升。我把臉貼到地板上,淚水在地板上濕了一大片。

“你一定以為我死了,對嗎……”

“我不會死了。我已經(jīng)試過?!?SPAN lang=EN-US>

他突然跪下來,他的眼里有淚水涌出來:“暮,不要哭了!不要哭了??!我真的不會再去死了??!”

他的手指貼在我的臉上:“暮,我回來了!你難道不想對我說些什么嗎?!”

我一邊哭一邊搖頭,用沾滿淚水的手抓緊了他的手。

我斷斷續(xù)續(xù)地從喉嚨里推出幾個字:“……不要,不要再愚弄,我了……幻覺,是幻覺吧……”

他突然捧起我的臉,緊緊擁入懷中。我的眼淚順著他的風(fēng)衣領(lǐng)循著傾斜的一道直線往下落去。

他在我的耳邊顫抖地說:“不是幻覺,這一次不是。暮,真的不是了……”

“我什么都沒有了……我失去了凌,他跟著海走了,你看見了嗎……”

凌用力地點頭,他的眼淚不斷地落到我臉上。

“……他說在他的面前,有一個藍(lán)色的大海。但是……他心里面的海是灰色的……”

他哽咽著說:“……我知道……”

“……我……原本想去找他……我甚至,在找不到他的時候想陪他……去那個虛無的旅程……可是,我怎么回來了……我沒有找到他,我怎么能夠回來呢……“我又開始大聲地哭泣,我揪著他的衣領(lǐng)放聲地大哭,“我沒有找到他……我怎么能夠回來呢??!怎么能夠回來呢……”

“我只是出去安靜了幾天,暮?!彼麚崦业谋?,“那個傍晚,我看見你的鞋掉在沙灘上,我立刻沖進海里……暮,那一次你差點死了?!?SPAN lang=EN-US>

“是,是差點死了……因為我以為你已經(jīng)死了……”我無力地吐出一句話,沉沉地睡去了。

 

◇早晨9

    

           醒來的時候,我聞到房間里有一股焦味。我看到地上的紙都已經(jīng)不見了。紙簍里堆滿了燒后的殘燼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 凌搓了搓手,笑著說:“我把它們都燒掉了!這些東西,看了讓人怪傷心的……”

陽光投射在冬日的房間里,凌說:“那天要不是你差點先我而死,我恐怕早已死了?!?SPAN lang=EN-US>

“那你為什么不想自殺了呢?”我問。

“因為看見你凍得發(fā)青的臉,突然開始害怕。我知道,要是我死了,你會變成那樣,我會害怕。因為我希望你能好好地活著?!?SPAN lang=EN-US>

“不對——你不是自殺,你自己說是要開始一段旅程。獨一無二的旅程,對吧?”我調(diào)侃似的說道。

“暮,”他坐到我身邊,“也只有抱你上岸的那一瞬間,我才發(fā)現(xiàn),那個東西更本不值得信?!?SPAN lang=EN-US>

他握起我的手:“暮,讓我們試著好好活下去?!彼钢鴫ι系谋阽妼ξ艺f:“那只破鐘很早就沒用了,走之前忘了說,我不在的時候,你一定浪費了不少電池吧……”

我倚著枕頭笑了。

我說:“你站在路燈下面的樣子,像一只蝙蝠。”

……

冬日的陽光在海面上留下淺白的印痕。我們站在白色的沙灘上,海水平靜地舔著沙灘,又一點一點吐出潮濕的沙子。

風(fēng)冷冷地貼在臉上,風(fēng)衣在白色的風(fēng)里四處飛揚,偶爾從遠(yuǎn)處的海平面上,有白色的海鳥撐翅浮在干燥的空氣里,然后筆直地墜入一道涌著泡沫海平線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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